我们辛辛苦苦聚集起来的力量,打乱我们的部署,甚至会危及我们的领导同志。”

    王一民说到这里,不免看了李汉超一眼。他见李汉超正把手中的空烟盒捏成一个纸团,扔到地下,又伸手向谢万春要烟。

    王一民一皱眉,又接着说道:“而且这种做法,也不大符合地下工作的要求。

    地下工作是要用隐蔽的方法,给敌人以出其不意的打击。隐蔽得越深,打击得才会越狠。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我也就不想多说了。当然,我知道这次‘飞行集会’省委已经决定了,作为一名党员,我一定努力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但是,党又告诉我们有话就要向党讲,所以我就把我的意见如实地说出来了。我希望汉超同志代我转达给省委。”

    王一民说完直望着李汉超,李汉超吐了口浓烟,点点头刚要说什么,那一旁已经憋得脸通红的刘勃开口了。从他那憋得难受的样子上看,他话一出口一定很冲,可是他也竭力控制着,以致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他那大眼珠子转悠了一下,然后就低垂眼帘,望着麻将牌说道:“方才老李和老谢都让有啥说啥,越直接越好。

    所以我也就直接说说我对王一民同志的看法吧。”说到这里,他的头抬起来了,眼睛直望着王一民,逐渐放开了尖嗓说道,“我真想不到,一民同志会说出方才这些使人吃惊的奇谈怪论来!可是联系起他对一中挖博仪照片的态度来看,就会明白了,这原来是出于一个思想体系的,都是右倾机会主义的反应。我很不理解,为什么在革命高氵朝到来的时候,总有些人在唱低调呢?为什么有些表现得非常革命的人在革命一来的时候却显得惊慌失措呢?仔细一想,无非是两点:一是害怕危及自己的安全;二是要权。就拿一中来说吧,好像我在这里,这块地盘就是属于我的,你要采取什么行动,都得事先和我商量,我点头才算数,否则我就要反对。革命如果要这样干,就不能不使人怀疑他的目的性了:是为中国劳苦大众求解放呢,还是为达到个人私利而投革命之机呢?这就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惕了。”

    王一民被最后这几句含沙射影的话激怒了,他那白净的面孔上飞起了红云,他那剑眉一竖,刚要讲话,却被李汉超抢在前面制止住了。他对王一民一挥手说:“不要再争论了,再争论天就亮了。”他又转对刘勃说道,“我觉得一民同志的意见完全是从革命功利出发的,没有掺杂什么个人利害,而且也言之有据。我们对敌我力量的估计万万不能盲目乐观。为我们的胜利欢呼是应该的,但是一定要看清敌人是要把东北这块地方当成他们吞并全中国,进而侵占全亚洲的重要基地。他们驻在这里的关东军,是日本军队中最强的军事集团之一。它现在拥有七个步兵师团,还有坦克、重炮、铁道、通讯等特种兵联队,其中包括五个飞行联队。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在朝鲜和满洲修了四十个飞机场,五十个着陆场,在偏僻的北方县城都能降落飞机。在城市里更是用尽各种手段,加强他们的法西斯统治,所以我们一定要百倍提高警惕。我觉得一民同志对‘飞行集会!的意见也是有根据的。我准备在我们的会议结束以后,立即向省委反映。但是现在,我们一定要严格执行省委的决定,把’飞行集会‘的各项准备工作做好,不许打一点折扣。”

    王一民郑重地点了点头。刘勃也说一声:“好!”

    接着他们就确定了所有有关“飞行集会”的具体事项:决定五天后的星期日正午十二点在北市场举行。各方面工作都做了分工,集会司令就由自告奋勇的刘勃担任。刘勃情绪又上来了,散会的时候他兴冲冲地头一个从谢家的小屋里钻出去,消失在黑沉沉的小巷里了。

    李汉超让王一民先走,王一民却站住不动,他拉住李汉超的手说:“汉超,有一件事我已经替你做主办了,办对办错你都冲我说吧。”

    李汉超不解地直望着王一民说:“什么事?”

    “五天前塞上萧又接到石玉芳一封信,信里说她在北京日夜不安,非常惦念你。

    你临走的时候小女孩才四个月,现在马上就要满三周岁了,整天喊着要爸爸。石玉芳盼望在孩子过三周岁生日的时候,能和爸爸在一起。她恳求老塞一定帮她找到你。

    她甚至怀疑老塞知道你的去向不告诉她。她表示如果再不说准信,她就要抱着孩子来了。”

    “她要来!”李汉超捋了一把胡子,睁大了眼睛说。

    “嗯。看那样真要来了。”王一民点点头说,“老塞拿着信跑到我屋里,跟我直发火。还说不怪国民党说一人共产党就六亲不认了。他还说,他这个朋友你不理还算罢了,连那么好的媳妇都扔了,不是六亲不认是什么!”

    “这个老塞,简直是满嘴胡云!”

    “他逼着我非说出你的住址不可。”

    “你就说了?”李汉超忙问。

    “我不说他不饶我……”

    “唉!你真是!”李汉超一拍大腿,一扭身坐在炕沿上了。

    “你别急,我并没全说呀。”

    “那到底是怎么说的?”

    “你看你急的这个样子。实际老塞所以一口咬定你在哈尔滨,还是你自己授人以柄,让他找到根据了。”

    ‘什么根据?““你还记得不?有一次你在报上看到他写的一首诗,很生气,说他无病呻吟,就写了一首打油诗寄给他,想刺激他一下。”

    “记得,记得。”李汉超连连点头说,“我用南方笛的化名,笔体也变了。”

    “万变不离其宗,怎么变也能露出你的特点。接到诗当时他被刺激得特别生气,扯碎了就扔痰桶里去了。扔后他才觉出字迹眼熟,他越想越觉着是个熟人写的,这事在他脑子里转悠了好多日子。有一天他翻阅过去的书稿,把你给他的信翻出来了,这下子就和那首打油诗联系到一块了。他当时就蹦到我屋里,告诉我他这伟大的发现……”

    “唉,这事闹的,弄巧成拙,引火烧身!”李汉超紧皱着眉头嘟哝了一句。

    “他这一有证据,我就更抵挡不住了。再说我也很同情石玉芳,非常希望你们能团聚。所以我最后就告诉老塞……”

    “告诉什么?”

    “发信,让石玉芳来!”

    ‘我的行踪呢?“‘我没说。我就让她赶快来……““唉,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李汉超急得拍手打掌地说,“这事必须先请示省委呀!我们是在地下,不能自己乐意怎么的就怎么的。再说她现在来了你让我怎么办?我还住在小店里,往哪安置她,还是那么一个布尔乔亚……”

    “行了,别埋怨一民了,我看他办得对!”一直在旁边听着的谢万春发言了,“没地方安置就住到我这。让她和你大嫂领两个孩子睡这铺炕,我上烟厂大房子里住去。啥‘乔亚’不‘乔亚’的,既然扑奔你来了,就能跟着闹革命。省委那儿现在说也不晚,谁也不能总命令你打光棍。”

    王一民一听乐了。他一边乐着一边说道:“对,老谢说得透彻,爽快。实际我早就想好了。你如果还犟,我就负责安置她。卢运启老先生最近两次让我搬他家去住,我都推脱了。石玉芳来了没地方住,就先让她住我那,我搬卢家去。必要的时候让老塞也搬,他会心甘情愿让给你的。那两间房子就做你的办事机关。实际你早就应该安个机关了,像现在这样穿长袍住小店,工作都不好开展。所有这些我看省委都会同意的。这也不算先斩后奏,因为你也是才知道。如果有不同看法,我愿意负责向上级说明。”

    李汉超看了看他们两个人,长出了一口气说:“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了。我明天就把这事和那些工作问题一齐向省委汇报请示。”

    王一民高兴地拉住李汉超的手说:“这才对劲呢!快进行吧,老塞的信已经发走了五天了,说不定哪天她们母女就来了。”

    李汉超点了点头。临分手的时候,李汉超又嘱咐王一民注意观察卢运启在《答记者问》发表以后的情况。王一民应声离去了。

    一直在外屋门后放哨和守护的谢大嫂,等到人都走净了,才跟着谢万春回到屋里。老两口上了炕,脑袋刚挨着枕头,就叫了。

    19

    卢运启家的大马车从霓虹桥上跑下来了。枣红色白鼻梁的大洋马,皮毛上闪着亮光,高昂着头,喷着响鼻,甩着尾巴,翻蹄亮掌地直奔道里而去。

    在沦为殖民地的中国土地上,凡是带“洋”字的玩意儿就吃香,这匹大洋马好像也借着这股洋气,显得那么神气十足。

    大马车的后座上坐着王一民和塞上萧。塞上萧今天一扫往日那不修边幅的懒散样子,竟然打扮得非常整洁漂亮。身上穿了一套崭新的派力斯西装,一向光秃秃的脖子上系了一条大红绣金领带,脚下穿着最新式的流线型皮鞋,皮鞋头尖得像绞锥一样。知道他底细的人看着这双尖尖的皮鞋脚,真会联想起他那被遗忘在家乡的可怜媳妇。但是塞上萧今天可没有一丝一毫这样感伤的情绪,今天正是那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这时他正侧棱着身子笑眯眯地看着坐在身旁的王一民。塞上萧为什么这样看王一民呢?原来今天工一民也脱下长袍穿上了西装。王一民本来没有西装,这一套是临上马车前塞上萧双手捧着,乐颠颠地给送过来的。塞上萧的个头比王一民高不少,腰身也纤细一些,他的西服王一民穿着不合体。那时候哈尔滨有钱人穿西装相当讲究,真是到了衣不差寸的程度。所以塞上萧一送过来,王一民就摆着双手谢绝,笑着说这是让他出洋相。可塞上萧说什么也不肯拿回去,非让他穿上试试不可。王一民只好勉强地穿上了。谁知一穿上竟非常合身,简直就像在高级服装店专门定做的一样,连最能挑剔的刺儿头也难说肥指瘦。王一民惊奇得睁大了眼睛,塞上萧也高兴得拍手大笑。王一民看看塞上萧,又低头看看西装,裤腿上有一个地方还绷着白线,衣缝旁画的白道还没完全刷掉。这一来王一民完全明白了,原来是塞上萧特意给他定做的,衣服尺寸是偷偷量去的,真可称作煞费苦心了。王一民弄明白这一点,也忍不住笑起来。两人对笑了一阵,就登上卢家来接他们的马车,从花园街住处出发了。

    现在,塞上萧越看王一民越止不住地高兴,他悄悄地对王一民说:“一民,我今天第一次发现,你原来是个最漂亮,最出众的风流小生!”

    “你这是在作诗还是念台词?我记得昨天看你那话剧《茫茫夜》上就有这样词。”

    “我今天就把它转赠给你。”塞上萧收起笑容说,“说真的,昨天首场演出我那戏的时候,要有你这么一个英俊的小生就更好了,只有你这英武之气才能配得上絮影那照人的光彩……”

    王一民听到这里,往塞上萧大腿上猛拍一掌说:“快住嘴吧,成功使你胡说八道起来了。我配絮影你怎么办?还不和我拼命!”

    “我是说演戏。”

    “演戏?世上弄假成真的事多着呢,你真得警惕那些一天到晚围着柳絮影转的演员呢。还有那些高官阔少和汉奸,有多少人在打她的主意。昨天演出的成功,固然给她和你都带来了荣誉,但是也带来更多的麻烦,要依我说呀……”王一民看看塞上萧,不往下说了。

    塞上萧着急地问:“依你说什么呀?”

    panel(1);王一民拍了拍他的手,低声而诚挚地说道:“依我说你趁早退出那块是非之地。

    柳絮影是株奇花异草,她太艳丽了。这样的女人,在这样的世界上,岂是你这样弱小的文人能保得住的,弄不好连身家性命都得搭到里面去!”

    “唉!你真是白活了这么大,根本不了解爱情是怎么回事,这怎么能说退出去就退出去呢。”

    “你和她相处时间并不长。”

    “只一瞬就可以定情终身,你知道吗……”塞上萧的头微微仰起来,发亮的眼睛望着天空,仿佛他不是坐在马车上,奔驰于闹市中,而像一个人坐在山头上,仰望着天边。这时只听他轻轻念道: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王一民见他还要念下去,忙打断他说:“行了,别念了。你当然知道,当普希金把这首诗送给他那女友的时候,正是他们要分手的前夜。普希金并没有为这个女友而神魂颠倒,他爱她,但是并没有离开她就不能生活。”

    “可他那女友怎么能和絮影比呀,她那只是一株开了就谢的昙花,而絮影呢……

    ……唉!你真不了解她,我最近越接触越感到这真是个有胆略、有学识、有骨气的女人。她那内在的美更胜于外表上的漂亮。譬如一株梅花,人们喜欢它不只是因为它开得艳丽,还因它能从花蕊里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使你一接近她就觉得神清气爽,好像天地都变了样!这样美妙无双的人,怎么能不使你伸出双手……”塞上萧越说眼睛越亮,越说音调越高,说着说着两只臂膀还真张开了,屁股也要从车座上抬起来。

    王一民一看,马车已经穿过经纬街,眼看就要进入繁华的中央大街了。塞上萧的声音不但赶马车的能听见,甚至连马路旁的行人都仁步而视了。这辆明光耀眼的豪华大马车本来已经很招风了,再加车上这两个时髦男人的高谈阔论,就更加引人注目。王一民真后悔不该依从塞上萧坐上这辆招风马车,多样的变幻虽然也是地下斗争的一门艺术,可是招摇过市总不是上策。但现在已经坐上了,只有赶快改变这局面,想法换个话题。王一民知道,热恋中的男女,一谈起爱人就像嗜酒成性的人喝了陈年佳酿一样兴奋得滔滔不绝,非得把这根兴奋神经抑制住不可。想到这里,他赶忙用力掐了塞上萧一把说:“快别喊啦,你看,马路上有人给你这大作家照相呢……”

    “在哪?在哪?”塞上萧急忙抬起屁股,伸长脖子向马路旁望去。

    “照完了,钻到那家地下室酒馆里去了。”

    “我怎么连影都没看见?”塞上萧回过头来,一眼发现王一民那狡黠的眼神和强忍住的笑容,他明白了,一拳头捅到王一民的胸前上说,“你这老实人也瞪着眼睛扯起瞎话来了。”

    “是真的。”王一民仍忍住笑,压低声音说,“看样子像哪个报社的,你等着吧,明天就备不住给你登出来,照片下边写着:小说家兼剧作家塞上萧先生,在其新作四幕话剧《茫茫夜》上演后,真是春风满面,喜上眉梢,请看他在街头乘车发表演说之情景……”

    “你明儿个也去编剧本吧。”塞上萧又捅了王一民一下说,‘而且还能表演,对,自编自演。今天晚上在卢老举行的家宴上,我就向剧团演员们介绍你在这方面的才能,让他们特邀你参加演出。“塞上萧满以为自己这段话一出口,王一民一定拱手求饶,哪知王一民听见却连连点头,简直是没经过思索就慨然应诺道:“好,好。我当场就给他们表演一段,让那些大演员看看我的才能到底如何。说不定我还真备不住上台和你那位密斯柳表演一段呢。”

    王一民这段话还真把塞上萧给蒙住了,他睁大了眼睛问道:“你表演一段什么?”

    王一民把挂上嘴角的笑意强憋回去,他用手摩挲一下嘴巴,绷着脸儿说道:“题目就叫《一瞬定终身》。先从普希金的诗开始,然后就讲昙花的暂短,梅花的芳香,那芳香沁人作家的心脾,使作家觉得天地都变了样。;再接着就讲……”

    “行了,别再讲了,再讲这个作家就得钻到宴会桌子底下去了。”塞上萧一边说着一边也笑起来,指点着王一民说,“你呀,鬼点子还不少呢,看起来我得竖起请降旗,甘拜下风了。”

    “光坚请降旗不行,得写出请降表,当我的俘虏,听我的指挥。”

    “那我可不干。”塞上萧紧摇着头说,“听你指挥我就得……”

    王一民不知他要往下说什么,怕他说顺嘴走了板,忙拦住他说:“算了,咱们书归正传吧。今晚卢老这场家宴我想不参加。一会我先到秋影那看看他新写的文章,等你回来一同到卢老那里,你帮我说说……”

    ‘你看,又来了,卢老说一定要你参加嘛。他说你应该算他家庭的成员,西席夫子应该帮助东翁陪客嘛。““我算什么西席夫子。”

    “哎,卢老说你简直可以给他当幕友和军师……”

    “算了,算了,越说越不着边了。”王一民忙摆着手说,“卢老今天要犒劳你和剧团的演员,祝贺你们演出《茫茫夜》成功,我去掺和什么。”

    “你不参加卢老会不高兴。实际我看也不光是因为要犒劳我们,主要是老头最近心里高兴,要和大家在一块乐一乐。从打前几天《日报》上发表了他那《答记者问》以后,有些老同事,老下级都来看他,使老头很兴奋,这一兴奋就兴奋出一场家宴来。”

    “总兴奋对老年人是有害的,我看应该给这位老人家吃点镇静剂。”

    王一民这两句话说的声音很低,又偏巧赶马车的直踩脚下那大铜铃挡。当嘟当嘟的响声使塞上萧没大听清楚。他伸着脖子问王一民,“你说什么?”

    王一民一皱眉摆摆手说:“没什么。你看,快到炮队街口了,车到街口我就溜达着走,你坐车接柳絮影他们去吧。”

    塞上萧点点头说:“你可千万不能去找卢老说那些使他扫兴的话呀!”

    王一民勉强地点了点头。实际他心里很矛盾。按理说卢运启家的活动他应该尽量多参加,因为这是他重要的工作对象,何况还要乘机给这位老名士服点“镇静剂”

    呢。但是目前他却有那么多更紧迫的事情要办。在谢万春家开完会的第二天,李汉超就通知他:省委的决定不变,“飞行集会”按原计划召开,一切准备工作要抓紧进行。组织一经决定,王一民就坚决执行。两天来他起早贪黑,只睡几个小时觉,可是今天偏偏要在灯红酒绿的宴会中度过几小时,这怎能不使他着急。但光着急也没办法,生活本来就是充满矛盾的。

    王一民觉得心里烦乱,一时间谈兴顿消,便扭头向路旁望去。

    这时节立夏已过,马路旁的柳树叶已经放长条,杨树叶也像小孩巴掌一样伸开了。哈尔滨这地方春天特别短促,几场大风一刮,松花江冰排一跑,刚有点春意,立夏来了,天也就跟着暖和起来。立夏鹅毛住,碰上那没风的好天气,太阳再当头一照,夏天的感觉就出来了。今天就是这样一个晴空万里,风不扬尘的好大气。这时候四点刚过,太阳虽然已经偏西,可还能照在行人道上,所以有的白俄妇女就撑起那小巧的遮阳伞,轻快地走在人行道上。

    本来在这初夏的季节,天再好也不致热到需要遮阳。但是那些白俄女人总是走在时间的前面,当第一个小孩穿上背心裤衩在凉风中跑的时候,她们就穿上“布拉吉”,光起胳膊和大腿了。当然她们那大腿在整个冬天里也只有一层蝉翼那样薄的丝袜罩着,和光着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冬天是那样抗冻,夏天又是那样怕热,不该光腿的时候光起来,不该打伞的时候张开来。这季节的混乱,冷暖感觉的失常,都是为了让别人看着好看。为了这个宁肯自己身体受屈,这就是这些白俄女人穿衣戴帽的原则。

    马车铃挡又当嘟当嘟响起来,王一民一看已经到了炮队街口,忙让马车停下。

    当他站起身刚要跳下马车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忙又坐下对塞上萧说:“老塞,你估计石玉芳母女这两天能不能来?”

    “我的信已经发出去七八天了。从她上次信里表现的急迫心情看,一接到我的信她就会往这奔。”

    “那咱们俩都不在家,她来了怎么办?哈尔滨她又头一次来。”

    “我已经嘱咐房东老太太,她会替咱们接待的。”

    王一民点点头,跳下了车。

    塞上萧又喊住他说道:“哎,我是管‘请神’的,这‘送神’的事可就全交给你了,你必须找到老李……”

    “别啰嗦了。”王一民对赶马车的一挥手说,“驾!”

    车夫鞭子一摇,马蹄声又清脆地响起来。

    王一民走进炮队街。他一边走一边想着塞上萧说的有关卢运启的情况:从打《答记者问》一发表,有些老熟人、老下级都来看望他,使老头很兴奋……

    能光是看望吗?王一民摇了摇头。他想这里会有各种人。这篇东西既然像投在水中的石头一样,在朋友间激起了波纹,那么在敌人中又怎能不泛起涟漪?敌人会置之不理吗?而这点这位卢老先生好像还没想到。他还在兴奋,还在送去迎来,还要举行盛大的家宴。这些哪像《答记者问》中说的“年愈老而体愈衰,力愈穷而智愈竭……耳聋眼花,百病缠身”的样子呢。越这样越会引起敌人的注意,越会给敌人以口实。而且敌人能不研究来看望的都是些什么人?要达到什么目的吗?弄不好再加上个“图谋不轨”的罪名,岂不坏事!看起来必须立即提醒此老改变这种不利的局面,不要再盲目地兴奋下去了。

    王一民一边想着一边走,当快到卢家的时候,他发现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大门前。小轿车很新,擦得锃亮。看样子还不是一般人物坐的。但是车子没有开进院里,却停在大门外。这时他已距离小汽车很近了,他发现不只是停在大门外,还离大门有好几米呢。这说明来的人很谦恭,大概不是晚生后辈就是早年的下级僚属,特意步行进院,以表敬重。

    王一民走到小汽车后边了。他放慢了脚步,装成悠然散步的样子靠近小汽车向前走着。他第一眼就发现司机坐在方向盘后边睡着了,脑袋低垂着,睡得很熟。这说明坐车人离开车的时间已经不短了。王一民又往后座上看了一眼,没有人,只有几张报纸散扔在座位上。报头上写着《每日新闻》四个字,这不是日文报纸吗?王一民不由得又注意看了看,几张报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日文。难道来的是日本人?

    即或不是日本人也是精通日语的中国人,那么……

    正这时,王一民听到从院里传出几个人一同说话的声音,好像是主人在送客。

    王一民猜想大概是坐车人出来了。他要避免和这样人在卢家院里顶头遇上,他迅速地向周围瞥视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便绕过车头,横越马路,向对面人行道上走去。

    对面有一座刚盖完的二层楼,一些没使完的青砖还散乱地摞在马路牙子上。青砖摞得只有一米多高,人站在后边还能露出脑袋。王一民走到青砖后面就蹲下了,他把皮鞋带迅速地打开,又慢慢地系着,散乱摆放的青砖中间有不少空隙,真像有意留下的“窥视孔”一样,使王一民不用探头,就可以看清卢家大门前的一切。

    卢家那绿色大门上的小角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矮一高,一瘦一胖两个穿西装的男人来。后面紧跟着送出来的也是一矮一高,一瘦一胖两个男人,四个人正好配对。王一民一看后边那两个,原来是看门的中、俄两个老头,那中国老头姓田,那俄国老头叫斯杰潘。他们代替主人送客,卢运启本人没有出来。四个人走出门来以后,老田头就站在门前不动了,老斯杰潘抢先走了几步,急趋车前,拉开车门,躬身侍立。那两个客人却迈着方步,向汽车走来。这对王一民来说可得劲了,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走在前边的是个小瘦子,刀条脸,一撮小黑胡子塞在鼻子下边。一身咖啡色的西装,剪裁得比较短小,是纯东洋式的。这个人到底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王一民可判断不清楚了。更使王一民想不清楚的是这张脸竟有些面熟,好像见过,但又想不起来。这时小瘦个已经先一步迈上了车踏板,后边那个大个子也跟上来了。王一民定睛一看,呵!这张找不着一根汗毛的大白脸,比别人都大一号的家伙他可认识,原来就是警察厅特务科长葛明礼。今天他脱下那张虎皮,改穿便装跑这来了。

    他来干什么叫也和卢运启怎么联系到一块了?这可用得上那句俗语了: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个日本人的忠实走狗要在这个大院里得到什么?那个小瘦个又是什么人?看那样子他一定比葛明礼身份高……

    这时两个人已经都上了汽车,老斯杰潘把车门一关,车屁股后边冒了一股白烟,嘟嘟开走了。

    老田头一直站在门前没动,皱着眉头看车开走,就转身进院了。老斯杰潘也跟着走进去,小角门呀的一声关上了。

    王一民的鞋带系完了。他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见小汽车已经拐过街口,就又横穿过马路,来到卢家大门前,伸手一按门旁的电铃,刚关上的角门又开开了。

    来开门的是老田头,他见是王一民,忙将身子往门旁一躲,一边鞠着躬一边笑呵呵地说:“王老师,您来了。”

    王一民微笑着跨进门来,一边帮着老田头关门一边说:“田大爷,这两天客人多,您可辛苦了。”

    “没什么,这比当年老爷在任上的时候差多了。”老田头关好门转过身来说,“那时候除了我和斯杰潘两人之外,还有两个比我们岁数大的老头,也是一中一俄。

    我们四个人配成两对,两班倒,一天到晚可红火了。”

    这时候老斯杰潘正站在门房的台阶上,他笑着对王一民说:“王老师,进来坐会儿吧。”他说中国话吐字还清楚,只是舌头大,显得很笨拙。他让王一民进来坐,本是客气话,没想到王一民点点头还真就进来了。

    两个老头知道王一民很受老爷的尊重,平常总是车接车送。来的日子虽然不长,可是佣人们都称赞他待人和气,没有一点架子,都很喜欢他。这时忙着让坐,拿烟。

    老斯杰潘从里屋捧出一个中国细瓷盖碗,放到王一民面前说:“王老师,您喝吧,我才沏的,上等雨前茶。”

    “谢谢您!”王一民欠欠身说,“您也沏中国茶喝?不烧俄罗斯式的茶炊?”

    “嗯。”老斯杰潘点点头说,“中国茶好。有香味。”

    这时老田头接过来说道:“斯杰潘在吃喝上可是中国迷。拿喝酒来说吧,他从来不喝伏特加,专喝中国老白干。”

    斯杰潘一听就咧开大嘴笑了,他一伸大拇指说:“老白干。二锅头,顶好!‘和乐勺’!喝下去,像团火,有劲。伏特加,没味,不好。”

    斯杰潘说完又笑起来,王一民和老田头也笑了。老田头在笑声中又说道:“斯杰潘不光爱喝中国茶、中国酒,还喜欢中国老娘们儿……”

    老田头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还狡猾地向王一民挤了挤眼睛。王一民猜想这里有说道,什么说道呢?正在王一民想的时候,那边老斯杰潘出了声:‘哎,不喜欢,不喜欢!“老斯杰潘连连摆着手,一边比量着一边说,”中国老娘们儿不好,把我的钱、表、手馏子、金镯子,统统的拿着,’故大何计‘了。“老田头一边笑一边翻译说:“就是拿着跑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婊子,放长线钓斯杰潘这条老外国鱼,钓了一年多,钓到手了,吃喝一阵,看差不多了,就把值钱的东西划拉划拉跟人家跑了。”

    “嗅,这是多咱发生的事?”王一民问道。

    老田头说:“没出一个月。”

    “我得找她,一定找她!”老斯杰活气哼哼地说,“方才来了个警察大官,我求他给找,他说派人给我抓回来。”

    王一民知道他指的“警察大官”就是葛明礼。怪不得这个老白俄那样毕恭毕敬地送他呢。王一民进这屋的目的就是想弄明白这个情况。这时忙问老田头道:“什么警察大官,多咱来的?”“才送走。你要早来一会儿就碰上了。”老田头皱着眉说,“来两个,斯杰潘说的那警察大官姓葛叫葛明礼,从前是个流氓头子,这会儿在警察厅当上了特务科长。”

    “哦,我离老远看见门前有辆汽车。”王一民像才想起来似的说,“上去两个人,一高一矮。”

    “对,那个高个的就是葛明礼。”

    “他和卢老是怎么个关系呢?”

    “还不是拽着老娘儿们的裙子上来的。”老田头吐了口唾沫说,“他是三姨太太的叔伯兄弟,论着管老爷叫妹夫,老爷在任上的时候他常往这跑,看那意思要挤个官当,老爷也没给他。后来他随了小鼻子,老爷就不理他了。他也只是在老爷和三姨太太过生日的时候才送份厚礼来。别看这小子是吃杂八地长大的,手头上可大方,多咱送礼都是珍珠玛瑙山珍海味的。去年三姨太领小姐回吉林老宅子了,他没送东西,今年这一回来,他还得来。”

    王一民等他话一住,又接着问道:“那今天是怎么回事呢?他来干什么来了?”

    “我也纳闷呢?说他是看刚回来的三姨太太吧,还一块来了个何二鬼子……”

    王一民知道他说的这个何二鬼子就是那个小瘦子,忙接着话茬儿问道:“何二鬼子是干什么的了”

    “早年老爷在任上的时候,他是长跑日本领事馆和办理日本公文的秘书,夹个大皮包,常往这公馆里跑。这会儿听说当上省里的总务厅长了,一步登天,走道的架子都不一样了。从前总是缩个脖子,今天我一看,抻出来了,脸还冲上仰着。要不是斯杰潘马上跑进去回禀,依着我非让他俩在这冷板凳上坐两钟头不可。管你什么厅长不厅长的,真正的大官咱老田头见过,想当年张大帅……”

    正在这时,电铃响起来了,同时还有汽车在大门外鸣笛。老田头忙止住话头,和斯杰潘一同跑出去了。

    王一民站在门房里,隔着窗户向外看。只见两扇大门打开了,开进一辆卡车来。

    卡车上装着成箱的一面坡啤酒,成摞的秋林洋行食品箱,还有一大块方方正正的人造冰。王一民知道这是今晚举行家宴用的。他一看表已经五点多了。便从门房走出来,向老田头和斯杰潘打个招呼,就向卢秋影的书房走去。

    20

    王一民刚要迈进楼门,冬梅就笑吟吟地迎出来了。这个姑娘今天穿了一身雪白的布拉吉,头上的一条大辫子分成了两条,辫梢上系着红绫子。王一民走到她身边,觉得她高出了一块,几乎快赶上自己的个头了。低头一看,她脚下是一双红色的四寸高跟鞋。王一民这时忽然想起塞上萧当他讲的卢运启宴请二十一国领事的时候,让四个姑娘都改成洋打扮,今天冬梅穿的大概就是那一套了。王一民想到这里不由得对着冬梅一笑。

    冬梅一边给王一民开门一边笑着说:“王老师,我知道您笑什么?您是笑我们从十八世纪突然跳到二十世纪了,对不?”

    “我可没那么想。”王一民一边往楼里走一边说。

    “可少爷说我们四个就是跳来跳去的人。”冬梅跟在王一民后边说,“您没看见,我们四个还有一套旗装呢。不是现在那种旗袍,是《四郎探母》里公主穿的那样的。”

    “嗅,那可真新鲜。”王一民不由得笑了,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其实细一想这也合乎中国的实情,中国就是从封建社会到殖民地半殖民地这么一个无所不包的国家嘛。你没看照片上博仪皇上老爷去祭祖的时候,都穿上黄马褂,戴上红缨帽了吗?所以你们从布拉吉穿到旗装,也是合乎这个时代潮流的。“说话间,王一民已经走到楼上了。冬梅忙快步抢到前边,去开卢秋影的书房〕她原本长得就窈窕,现在穿上这样高的高跟鞋再快走起来,更显得啊娜多姿。这时王一民又想起塞上萧和他说的“让她们四个穿着四寸高的高跟鞋去赛跑都没问题”

    的话来。当时听着还有点不信,今天看来倒真是名不虚传了。

    书房门被打开。王一民走进屋里一看,卢秋影不在,他觉得有点奇怪。近几天王一民来的时候这位少爷还都是等在屋里的。别看这位公子哥大咧咧的样子,在学习上还是守时间的,当然也可能是才开头,觉着新鲜,天长日久还不知如何呢!

    冬梅跟着走进来。她看王一民站那往四下看的样子,就明白了他的心思,马上说道:“王老师,您先坐。少爷理发去了,是骑摩托去的,马上就能回来。他还给您留个条子呢。”

    冬梅说着,就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一张纸条,递给王一民,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王一民接过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王老师:我去去就回。今天六点半我们一同参加家父举行的便宴。在便宴前,我还有话要和您说。还要给您看我的“作业”,就是上次您给我留的《咏蜡烛》那个题目,您看我这回写得如何?

    纸条下面落款是“求影”二宇。王一民看完纸条本要放在茶几上,但觉出有点不对劲,就又拿起看了一眼,这时那“求影”二字才引起他的注意。怎么回事?是写错了还是改名了?或者是简化了?不,他马上否定了这后一个念头,“求”和“秋”只差两笔,能简化到哪里去?写错的可能性也很小,一个人可以写错别的字,自己经常写的名字怎么会错呢?那么是改名了?可改个“求影”有什么含意呢?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这位公子……

    panel(1);这时,门开了,冬梅托着银托盘走了进来,她把银盘放在茶几上。王一民一看,里面有一盘色彩鲜艳的什锦白果,一盘闪着亮光的奶油点心,还有一杯葡萄酒,一双筷子。

    冬梅一边往茶几上摆一边笑吟吟地说:“现在离宴会还有一个多小时呢,您先垫补一点,省着一会空肚子喝酒不好受,还容易醉。这葡萄酒是纯法国里昂出的呢,一会宴会桌上也只有一点,给女客人准备的,您先品尝一杯。这什锦白果是我们老孙师傅的拿手菜,他说下酒开胃口;这点心是才从秋林拉来的,特制的,您也尝一点。”

    冬梅一口气说了这一串,说得王一民笑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拿起酒杯说:“好,为了感谢你的殷勤招待,我也得喝了这一杯。”

    王一民说完喝了一小口,觉得酒的滋味确实与一般葡萄酒不同,酸甜之中有股清香味。

    冬梅又把筷子递给王一民说:“您再尝尝菜吧。您说我殷勤招待,可不敢当。

    不过也分对谁,对您,让我在这侍候一天我都愿意。”

    “嗅,侍候一天?”王一民注意地看着冬梅说。

    “可不。”冬梅忽闪着纯净的大眼睛,点着头说,“您不知道,我是多么乐意听您给少爷讲课呀!您讲诗词讲得那么透彻,让人听着不但立刻就明白了,还能想起诗词以外的好多东西。”

    经冬梅这么一说,王一民才回想起在他给卢秋影讲课的时候,这个姑娘常常悄悄地进来,擦擦这,抹抹那,半天也不肯离去,当时也没在意。现在经她自己一说,才知道她是个有心人呢。想不到这姑娘还这么喜欢学习!王一民想到这就感兴趣地问了一句:“你喜欢读诗词吗?”

    “喜欢!”冬梅点着头,眼睛里闪着亮光说,“小时候念过点,到这后老爷又教我们念,念得不多,可我太喜欢了,抽空念两首,简直是最好的休息。”

    “嗅,念过的诗词当中你最喜欢的是什么?”

    冬梅脱口而出地说:“《孔雀东南飞》。我一念这诗……就像您讲课说的那样:我的心就和诗里的情境完全交融在一块了。有时候……”冬梅摸了摸发红的脸说,“不怕您笑话,王老师,有时候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念……您,您是不是真的见笑了?”

    “不,不,我完全理解你的感情。”王一民忙止住笑说,“那么我和你们少爷说说,明个你也在一旁听我讲好不?”

    “不行,不行。”冬梅连连摆手说,“我们是侍候人的丫头,怎么能……再说还有别的姐妹……”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下话头,侧棱着耳朵听了一下说,“少爷回来了。”说完她就向门前迎去,还没等她走到门前边,门开了,卢秋影走进来。

    他站在门旁,摘下白手套,脱下礼帽,冬梅忙跑过去接过来。

    卢秋影对王一民微微鞠了一躬说:“王老师,让您久等了。原来以为去去就能回来,哪知道法国理发所这位徐发师今天下上功夫啦,足足理了一个小时。”

    王一民一边说着“没什么,我也才来”一类的应酬话,一边打量着这位公子。

    只见他那过去显得蓬乱的长发今天修剪得特别整齐,油光光的头顶上还烫了几道大波纹。才刮过的长瓜脸显得更加白净,白到没有血色的程度。一套浅灰色带绿条纹的西装,没有一点皱褶,看样子也是第一次上身。脚下的皮鞋比塞上萧穿的那双还尖,还亮。塞上萧今天打扮的已经够光洁了,可这位少爷比塞上萧还一尘不沾。而这两个人从前都有点懒散,今天却又都一齐变了样,这里边倒真有些奥妙之处可以琢磨呢。

    “王老师,”卢秋影又开口了,“我给您留的字条您看见了吧?”

    “看见了。”王一民拿起字条,又看了看说,‘你这名字是……““我改了。”卢秋影不假思索地说道,“昨天晚上改的,改成‘求影’了。追求的求。”

    王一民一听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他刚想再问什么,只见卢秋影回身对侍立在门旁的冬梅一挥手,说了声:“出去!”

    冬梅一低头,扭身走出去,门被轻轻带上了。

    卢秋影见门关严后,回过身来,往王一民面前走了两步,神情兴奋地说道:“您知道我改成‘求影’的含意吗?”没等三一民回答,他自己马上接着说道,“实际这非常好解释,从字面上讲也一目了然,简单地说,就是追求柳絮影的意思!

    从今天开始,我改变从前那幼稚可笑的想法,再不能为他人的欢乐饮吞自己的泪水了。我宣布:我要和一切追求柳絮影的人宣战!包括我敬重的熟人、您的朋友塞上萧老师在内。当然,所谓宣战并不是说我马上就要和他们决斗,我是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决心,这决心已经用我改换名字表现出来了。然后,我希望他们都能够自己退让,就像我当初对待他们那样。如果谁能这样做,谁就是我的好朋友,好弟兄,甚至是我的……恩人……”说到后边这几句话时,他的音调开始下降,眼帘也垂下来了。当最后“恩人”两个字一出口时,竟然有泪随声下之势。

    王一民虽然已经猜到些他改名的意思,但当他这样一宣布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他觉得卢秋影。(虽然他已经宣布改了名字,但对我们叫惯了原来名字的人,还是称他为秋影吧)这个突然决定是可笑。可悲而又荒唐的。他知道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闹不好可能要演出一场伤人害己的悲剧,连塞上萧都要变成这悲剧中的人物。因此他就想尽自己的力量劝劝他。怎么劝呢?这个被宠坏了的纨绔子弟连他爸爸的话都不肯听,自己的话他能听进去吗?想到这里,他又注意地看了看卢秋影,只见他那颗低垂的头已经又抬起来,湿润的眼睛里充满了红红的血丝。他又开口了,声音是比较低沉的:“王老师,您听到我的决定大概会感到很突然吧?当前些天您第一次进到我屋里的时候,我曾经向您说过我对柳絮影——请原谅,现在一说到这个美丽的名字我这颗心都要随之而颤抖。”他的手紧接在胸口上,激动地缓了一口气说,“是的,我向您说过我对她的爱慕之情,同时也表白过要把她让给捷足先登的塞上萧老师,在塞上萧面前我情愿缩回那想要拥抱这绝代佳人的双手。在当时,这也是我的心里话,我觉得,女人嘛,像衣帽一样,谁先伸手谁就可以拿去,是无所谓的事。但是,从昨天晚上我看了她——原谅我不能再叫她的名字了,看了她演出的《茫茫夜》以后,好像一下被她抓在手心里一样,我完全成了她的俘虏,她的奴隶。我那‘无所谓’的想法彻底被打碎了,而且我发现我实际是早就爱上她了。

    她把那爱情的种子早就播种在我的心田里,她一直在我心里发芽,扎根,长叶,到昨天晚上,忽然间盛开起来!这就使我兴奋得一夜没睡,我觉得在我的眼前,好像呼啦一下什么都亮堂起来了。我的生命里注射进新的血液,我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我从前对什么都无所谓是骗人的。从今后我要为她而振作精神,为她而勇敢地前进!我,我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呀!”

    卢秋影这一大段剖白,和方才那一段又正好相反。这次是从低调开始,越讲越高,最后竟一只脚向前一伸,两只臂膀一张,面向天棚,久久不动。这使王一民猛然想起,昨天晚上演那《茫茫夜》的时候,剧中那个小生向柳絮影表明决心的时候,就和这个动作一模一样。难为他,看了一遍就学得这样像,都传神了。

    王一民等卢秋影把脚撤回来,手放下来,又长出了一口气以后,才张口说道:“世兄,听了您的叙述,使我增加了对你的了解。你把我当成朋友,向我敞开了胸怀,我也就不想隐瞒我的看法……”

    卢秋影一听,向前跨了一步说:“我希望您能直率地说出您想到的一切。”

    王一民点点头说:“我觉得世兄这一夜之间兴奋多于冷静,感情多于理智,冲动多于控制。有些重要问题不知你考虑过没有……”

    “什么重要问题?”卢秋影睁大着眼睛问道。

    “第一,就你和她本身的条件讲,她比你大概要大四五岁,一个女人比男人大这么多合适吗?能有幸福吗?”

    “能。”卢秋影张口就来地说,“我妈妈比我爸爸就大五岁。他们不是可以白头到老吗。”

    “可是……”王一民想说他爸爸可以接着娶姨太太,一个比一个年轻。但是一想这话不妥,便又马上改口说道,“可是形式上的白头到老能等于真正的幸福吗?

    这一点你是最清楚的;第二,令尊卢老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老人总有他的成见,配偶要门当户对,在一些老人中已经成为金科玉律,这一点我想卢老也不会例外;第三,卢老即使在这问题上很开明,但是社会舆论也会使他低头,在这个社会里人言是特别可畏的;第四,塞上萧我是了解的,据我估计,在对待柳絮影的爱情问题上——原谅我还得叫她的名字,他是不会像你想象那样‘自动退让’的,很可能他也会像你方才喊的那样:”没有她我就活不下去!‘而且这样喊的还可能出现第三个、第四个,变成一场合唱,那时候你怎么办?再说,你有把握柳小姐会爱你吗?你能……“在王一民说这段话的时候,卢秋影越听越激动,他用颤抖的手拿起王一民喝过的那多半杯葡萄酒,一仰脖都灌下去了。然后将高脚杯猛往墙根上一摔,随着叭的一响,他冲到王一民面前举着手喊道:“那我怎么办?我要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所有的手段都使上,和他们抢,抢那……”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了,睁大了眼睛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冷静地看着他。

    卢秋影的双手垂下来了,声音又变得低沉地说:“王老师,请原谅我,我不是对您说的那四条不满意,您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你有千条万条,我只有一条,不变的一条——我需要她!这就是我一切的一切片‘说到这里他把双手往脸上一蒙,一扭身,背对着王一民了。这个动作也是昨天晚上那个戏里的,是柳絮影的动作。他吸收的真快呀!王一民发现,他有好多动作、语言,包括方才这一整套表演和宣言,都是从那些小说、电影、戏剧里学来的,艺术作品在这个青年身上起着惊人的潜移默化的作用。

    王一民看了看手表,表针已经移向六点了,他估计塞上萧他们很快就要来了。

    他知道在一时之间,想要这位少爷放弃他这“一切的一切”是根本不可能的。眼前最要紧的是不要在塞上萧和柳絮影双双出现的时候,在这位少爷的心里掀起醋海波澜。他那任性的劲再一上来,当面提出挑战、决斗等等岂不要坏事!他为了保护塞上萧,为了不危及党要求自己在这里要进行的工作,只有想法扭转这个危局了。想到这里,他就走到卢秋影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世兄,不要激动,我说的那四条,你还可以慢慢想一想。现在我想说的是另一个情况,在我来的时候,塞上萧已经去接柳小姐去了。老塞知道我在你这里,同时他也要来看你,所以一会儿很可能他俩一同走进这屋里来……”

    “什么?”卢秋影猛然转过身来,伸开两只手说,“塞上萧和她要……要一同走进这屋!”

    “对。”王一民点点头,有意加重语气地说,“很可能要双双地走进来!”

    卢秋影一听马上叫道:“天哪!给我力量吧!这,这是我不能忍受的!”

    “他们这样走来走去已经不是一天了。”

    “昨天和今天是一个分水岭!昨天我可以把眼睛闭上不看,今天我眼睛里就要燃烧起仇恨的怒火!”

    “为什么要这样呢?”王一民冷静地说道,“他们并不是有意要刺激你,侮辱你,损害你呀!他们怎么知道你这一夜之间的变化呢?”

    “我要当面向他们声明。”

    “天底下有这样谈恋爱的吗?”

    “那我就从这屋里把塞上萧请出去!”

    “那样一来柳絮影也会跟着走出去。”

    “让您这一说,我就只能眼看着他们成双成对地在一起?这,这简直会像拿刀捅我的心肝一样!”

    “至少今天你得先咬咬牙忍受着。”王一民一步不放松地说着,“今天你对老塞的任何损害都会伤及柳小姐的感情。先不说在他们中间是否已经燃起爱情的火花。

    只讲今天的情况,今天他们都是你们卢家的客人,是令尊大人请来的,他们俩还是主要客人,一位编剧、一位主演,现实已经把他们联在一起了。因此,你对老塞哪怕有一点不尊重都会使柳小姐脸红,而你要伤害了这位自尊心很强的名演员,恐怕你再想靠近她都很困难了。所以我劝世兄,可不能用自己的手撕毁了你这一切的一切呀!”

    王一民这段话说得卢秋影目瞪口呆,半晌,他才说了一句:“那,我今晚得怎么办?得怎么熬过去呀?”

    “惟一的办法是热情地接待他们!”王一民以坚定的。权威的语气说道,“主人的热情会变成客人的温暖,热情的感情也只有在热烈的气氛中才能出现。主人在招待客人的时候手里操着百分之百的主动权,看你怎么使用它。你是聪明人,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嗅——我懂了!我懂了!”卢秋影有所领悟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喊着说,“王老师,您真是我的好老师!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利用一切条件,热情地接待所有的客人,也包括塞上萧老师在内!让我和他的争夺战在和平的气氛中开始吧!”他的手抓乱了那梳得油光水滑的大波纹烫发,一缕发丝从额前垂下来。他将头往后一甩,一转身,跑向屋门,一把推开,大声喊着:“来人哪!来人哪!”喊完他又回到屋里,在屋地紧走。王一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又要干什么?

    冬梅应声跑进来,她真的穿着那四寸高的高跟鞋跑起来了,跑得那样轻盈。

    还没等冬梅站稳,卢秋影就吩咐上了:“去把餐厅里的鲜花分一瓶放这屋里,要选最鲜艳的;再把香炉里焚上香,一进楼门就要闻到香味,要快!”

    “是,少爷。”冬梅转身要走。

    “回来。”卢秋影又一指墙根下的碎玻璃碴子说,“赶快扫走!你一个人干不过来再喊春兰、夏鹃她们来。”

    “回少爷,她们都在餐厅里忙着呢,这里我一个人能忙过来。”

    “好,一切都要快!”

    “是。”冬梅答应完急忙走出去取答帚和摄子。

    卢秋影在屋里打了一个弯,忽然向外面走去,走到门口又跑回来对王一民说:“对,我忘了,我还要请您批改那首《咏蜡烛》的诗呢。您看我这回写得怎么样?

    我就取来。”

    卢秋影说完就跑进里屋去了。

    这首《咏蜡烛》的诗是前两天王一民给卢秋影出的题目。当王一民第一次看完卢秋影那些写在缎面洒金笔记本上的无聊短文和歪诗以后,就想尽自己的可能把这位少爷往正路上引一引,因此就找了一本《新诗歌》给他看。《新诗歌》是在左联领导下,由中国诗歌会主办的,是和新月派的《新月》诗刊作斗争的战斗性很强的进步文学刊物。在伪满初期,这样刊物还未被查禁,在知识分子中还公开流传着。

    王一民想从这里开始,扭转一下卢秋影的兴趣。哪知道这位少爷一边翻着一边皱眉头,当看到一首《咏蜡烛》的诗以后,他竟把嘴一撇说:“这算什么诗呢!什么‘人间缺的是光明,需要你来铺洒’,什么‘你那摇曳的红光帮助人类写下自己的历史’。太没味儿了,我写一首也会比他强。”

    这首诗本来是王一民比较欣赏的,认为和过去这类诗相比,写出了新意。但现在却被卢秋影贬得一文不值,面对着这位少爷那撇得扭歪的薄片嘴,王一民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便脱口而出地说道:“好,那就请世兄作一首。题名也叫《咏蜡烛》吧。”

    “好吧。”卢秋影把《新诗歌》往桌上一扔说,“过几天交卷。”

    几天过去了,王一民也没再问,以为他说说就算了,自己也不打算对这位少爷过分求真。想不到他还真写出来了,这一来倒引起了王一民的好奇心,想看看写得究竟如何?